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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情 第七十四章·窥事

2023-03-18 23:03:29 来源:哔哩哔哩

雨声渐悄,不多时便停了。夏日里的暴雨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楚沉向宋远告辞。宋远已经微醺,摇摇晃晃站起身来送楚沉到宋府门外。这雨下时正是薄暮,如今雨停,已是傍晚之后了。天晴处,遥遥一片莲青压住西边横飞的霞色,隐隐的星光从天幕之后透出来,并不能照清楚这地上的人和物。楚沉和宋远在宋府门前,成了两片模糊灰黑的影子。楚沉沉默地坐上马车,不出所料地见到马车中早已有另一人相候:“二公子辛苦。”

楚沉只抬眼瞥了车内人一眼,淡淡道:“远芳姑姑如此说,可是在取笑我?”

远芳笑着摇头:“二公子多心了。在下不过是一介女官,哪里敢取笑二公子。”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楚沉懒得再和她搭话,远芳也没有把话题续下去,二人安静地乘车来到长公主府。远芳这次是替长公主办差,来丞相府请了楚沉去宋府,但是却又没有与楚沉一起进去。在楚沉去宋府的这段时间,远芳做了什么,楚沉完全不知道。

楚沉如今对这种一无所知的状态已经感到厌烦,甚至已经开始失去探知的动力。难道知道一切就能避免有些事情的发生吗?

想到这里,楚沉心里又泛起不甘来。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憋着劲缓缓呼出,跟在远芳的身后下了马车。

马车一路直接驶进了长公主府,停在长公主平日理事的正殿门口。楚沉下车时恍惚了一下,他记得自己从前也有直接策马到含元殿门前才下马的时候。

远芳带着楚沉走到殿外,高声道:“殿下,宋府一事已完。”

里面立马传来晴翠的声音:“进。”于是殿门便被宫人从里面打开,刚刚点上烛火的宫室中,灯影摇曳,长公主华服高髻端坐正中,殿下的坐席上还坐着一个人,却是楚铎。

楚沉看见楚铎,只觉得自己的右眼皮狠狠跳了一下。自他懂事以来,只要是楚铎出面参与的事情,就没一件是好事。楚沉努力控制住自己的神情,跟着远芳进了大殿。

长公主放下手中的笔,笔尖上蘸满了蓝色的墨。长公主监国,批阅奏折不能用朱批,便用了蓝色替代。她凤眼先看向远芳,远芳对长公主一笑,长公主这才看向楚沉,缓缓问道:“此次你替本宫去看望宋远,他身体如何?”

“回殿下,小宋大人身体尚佳,只是因为前几日天气突变,才偶感风寒,将养几日便可。”楚沉一边行礼一边答道。

旁边的楚铎听了楚沉的回答,嘴角微抿。“天气突变”,天日变换,这小子现在真是越发会说话了。

长公主自然也听出了楚沉的弦外之音。她也并不觉意外,宋远从前被宋遥娇养,什么东西都没见识过,如今乍经大难,全副身家只剩了自己一个人,说些话发些牢骚也很正常。长公主神色不变,继续拿起奏折阅看,凤目低垂,继续道:“哦?那你可要提醒他,养好了身子,记得来本宫这里谢恩。”

长公主府现在门庭若市,不会缺宋远这等谢恩的闲人。长公主特意提起这个,便是在探问楚沉是否了解宋远到底心系何方了。

“......是,我会记得提醒小宋大人,不至于失了礼数。”楚沉沉默半晌,才顺着长公主的话说了。长公主有些意外,她听楚沉没有立刻回答,本以为得到的答案是拒绝,没想到楚沉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话。不过长公主意外归意外,她不会立马在外人面前展现。长公主拿起笔在折子上写了些批语,道:“不错,这事情你办得不错。本宫虽不能赏你个一官半职,赏些东西还是能的。说吧,你想要什么?”

楚沉面对长公主这般提问,已经习惯了。之前长公主便总找理由赏赐,楚沉只接受了和蛊术有关的原材料、书籍一类,其余的都被楚沉拒绝了——他现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从前他做小楚大人时多么畅快,今日楚沉便有多么收敛。就连白夫人看在眼里,虽说看着自己儿子稳重了不少不是坏事,可到底白夫人还是觉得楚沉就应该只是个在郢都大街上打马而过的丞相府纨绔,她作为母亲,并不希望孩子每日被看不见的枷锁煎熬。

而今日在公主府大殿上的楚沉,向前半弯着腰,殿上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摇曳的烛火只能照清楚他的一半瞳仁,却照不清楚全部。他沉吟之后道:“殿下,我想向您讨一个答案。”

长公主听了楚沉的要求,真切地愣住了。她放下手中的奏折和笔,随即笑道:“好啊,还从来没有人向本宫讨过如此的赏赐。你想问什么?”

楚沉抬起头,看向长公主:“这世上,会有人真能出淤泥而不染吗?”

楚铎自从刚才楚沉说要向长公主讨一个答案时便一直盯着楚沉看,听到楚沉如此问,眼中除了防备更添了疑惑。

长公主也没料到楚沉会问这个,一时没回答上来。楚沉渐渐站直身体,又接着问道:“会有人能够背弃自己的出身,拼尽一切,只为了完成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吗?”

长公主和楚铎这才听懂了楚沉所谓的“出淤泥而不染”是什么意思。长公主摇头笑道:“莲花清丽,凌波之态令世人倾慕,都道其出淤泥而不染,庆幸它没有被淤泥淹没。然而世人并非莲花,焉知莲花不是对淤泥心存感激?若无淤泥,谁又能供莲花吸取养分?莲花未必需要离开淤泥,也未必愿意离开淤泥。”

“殿下说得不错。犬子读书时学艺不精,这等浅薄之事还需要殿下教导,让殿下见笑了。”楚铎站起来对长公主一拱手,然后对楚沉道:“正如殿下所说,哪有莲花能脱离淤泥?就算是受了世人赞誉,莲花离了淤泥也活不成,你明白吗?”

楚沉睇了楚铎一眼,抬头笑道:“所以小宋大人明白自己毫无根基,才感念长公主殿下爱护之恩。”

楚铎被楚沉噎了一句话,现在也不便在长公主面前发作,只对长公主道:“殿下,现在天色已晚,剩下的公务已经不多,紧要的都已经处理完,且容臣告退。”

长公主从奏折中抬起头来看了殿中的父子俩一眼,道:“辛苦了。你们先回去吧。”

楚铎、楚沉二人便行礼告退。远芳这才站到长公主身边,目送着他们离开。

父子俩出了长公主府,同乘丞相府的马车回去。楚沉和楚铎本就话不投机半句多,再加上殿上的那场隐秘的交锋,二人之间更没有什么话好说,只好一路无话地回去。

楚沉表面上是在借莲花淤泥之喻再次向长公主强调宋远的选择,实际上却是在探问自己能不能向宋远一样另投他门。而楚铎听出了楚沉的意思,当下便警告了楚沉,离开了丞相府,他一个人什么都不是。

楚沉无法反驳楚铎,甚至于他能在挨了三百鞭子之后活下来,或许都是借了丞相府的光。但这并不意味着,楚沉愿意一辈子都被丞相府的这点光障了目,就能忽略“丞相府”这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背后的影子里藏了多少魑魅魍魉。

当然了,或许楚沉也是这魑魅魍魉中的一个,但是世上的活物总是贪心,想要自己没有的东西,他楚沉也不能免俗。

楚沉坐在车内,不想看楚铎,便掀起自己背后的车帘,扭着脖子向外看去。外面零星的灯光同浓重的夜色一起漏进马车,楚沉的脸隐没在明明灭灭中。

楚铎看着楚沉那半张面对他的脸,或许总还念着他是自己的儿子,几近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丞相府很快便到了。父子二人相继下了车,楚铎直奔自己的书房而去,却被楚沉叫住了:“父亲。”

楚铎愣在原地,他没有回头,只停住了脚步,道:“你还有事?”

楚沉隐晦地笑了笑,走到楚铎身前道:“儿子还有另一桩疑惑,须得父亲来解。”

楚铎或许是被那句久久不曾从楚沉嘴里说出的“父亲”一时迷了心窍,竟然道:“你今日怎么有这么多疑惑?罢了,到我书房来罢。”说完便自己抬腿走了。

楚沉看着楚铎的背影,不置可否地翘了翘嘴角,跟着楚铎进了他的书房。楚铎的书房向来不许下人们进来,就连白夫人也不能轻易打扰,能直接进书房的除了楚铎本人,便是曹珏了。楚沉在书房中站定,因为没有下人收拾,所以楚铎的书房并不十分整洁,但也不算混乱,物品的摆放显然是按照楚铎的个人喜好而来,幸亏楚铎从小便是世家公子,在这方面并没有很出格,因此乍一看上去竟也还算是一间体面的书房。楚铎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看向楚沉道:“你想问什么?”

楚沉笑道:“父亲博学强识,可否教教儿子,什么名窑喜欢烧用琥珀黄绘彩的白瓷?”

楚铎一听,身体后靠,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他伸手提起一旁满是冷水的茶壶,往自己的茶杯里倒满了茶,然后一口将茶杯中的冷茶喝尽,放下茶杯道:“你看见了?”

楚沉点点头,咬着后槽牙揶揄道:“看见了,也算是见了世面。这等好东西,我虚度二十载,居然在前不久才见到,更是在刚才才知道它到底是做什么用的,真是稀奇、稀世珍宝!”

楚铎对楚沉的冷嘲热讽浑不在意。他给自己又倒了一杯冷茶,缓缓地用茶杯盖子撇开水面上细小的芽叶,道:“你且说说,你觉得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在我踏入宋府之前,你便将那用琥珀黄画了深山古寺的白瓷交到了宋兄手上。对了,你交到他手上的当然绝不只是这一个茶盏,还有一个承诺,对不对?”楚沉的眼前浮现出他带着人去宋遥府上时,宋遥坐在正厅主位,手里端着那茶盏的样子:“你对他承诺了什么?是不是承诺了只要他交代得清清楚楚,便能帮他脱罪?”

楚铎玩弄着茶杯盖子的动作没停,他看向楚沉,道:“你觉得呢?一个茶盏,能换来什么?”

楚铎的这句话是为了消解楚沉的自信。楚沉也并不只有这一种猜测,他继续道:“这茶盏并不多见,市面上没有任何雷同。但是宋家是世家,家中就算出现些从未有人见过的珍奇古玩亦不算罕事,何况一个小小茶盏?这个茶盏本身并非宝物,而是你们之间某种交易的凭证。”

这句话楚沉说得十分笃定,语气中并没有向楚铎求证的意思,然而他说完之后却故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楚铎反驳。楚铎不接楚沉的茬,沉默地看着楚沉。

“这事是你同宋兄暗中商定,就连宋弘己也都不知道,否则他也不会拿着那个自己从没见过但是却出现在火灾后的宋府中的茶盏视若珍宝了。可怜宋弘己一片怀亲念旧之心,恐怕浑然不知这茶盏是害死他一府众人的罪魁。”楚沉一气说完,突然笑道:“而且,我也不明白是不是丞相大人您的意思,那原来的茶盏已经不在宋府了罢?给宋弘己的是一个新茶盏,对不对?宋兄的茶盏上,那僧人正从山中走向山外;宋弘己的茶盏上,那僧人正从山外回到山中。我说的,对也不对?”

楚沉盯着楚铎,瞳孔中倒映着闪动的烛火。楚铎没有对楚沉的问题作出任何回应,只淡淡道:“只凭两个茶盏便能编出这么一出好戏,楚沉,你还真是个无头苍蝇啊。”

楚沉听了这话,嘲讽道:“我自然是无头苍蝇,被你们这一干人等耍得团团乱转;你不敢承认自己做的事,不过是怕自己做的局被我露出来给那些世家之人罢了!我......”

说到这,楚铎看着楚沉的嘴角边突然溢出一丝血迹,楚沉像是毫无察觉,张开嘴还要说话,一张嘴却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喷溅到了斜挡在楚铎书桌前的屏风上。那屏风上绘着的花样独特,是一处山崖,山崖上是一株极为高大的桂树,已经满缀花朵;山崖下是一棵兰草,正在倾吐芬芳。

也就只有不懂花样的楚沉看到这幅屏风还能说出楚铎的布置尚在体面范围内了——这幅屏风叫做“兰桂齐芳”,是民间多用来祈求家中子弟各个出挑的图案,在世家中并不是讨喜的玩意儿——毕竟世家中如果把这样的愿望明晃晃地摆出来,倒显得太过汲汲于功名利禄了。

楚沉的血液顺着屏风上绘着的山崖缓缓流下,滴落在山下的兰花花心上。楚沉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他还没来得及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是否被血液沾湿,就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倒在了地上。屏风后的机扩声一响,半张青玉面具在烛火中半明半昧:“哎呀呀,这不是我的乖徒弟么,怎么倒在这里了啊?”

楚沉已经无法抬头去看到底是谁,他心中的愤怒雷击一般袭卷心头,终于,楚沉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夏夜清朗,夜中的凉意一扫白天的闷热潮湿,再加上今日将近黄昏时下了雨,夜里更加凉爽。楚沉躺在床上,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坐起来之后才觉出心口隐隐作痛。他环顾四周,自己在自己卧房里,屋子里弥漫着他不喜欢的药味。

楚沉看到了自己床边上的小几处放着一碗粥。他伸手碰了碰粥碗,还是温热的,便端起粥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坐在床边上吃着粥,抬头才注意到离床不远的桌子上摆着一个托盘。

桌上另有茶具摆放,这托盘并非装茶具之用。这时候楚沉那隐隐作痛的胸膛中心脏突然狂跳起来,似乎他一张嘴便能把心吐出来似的。

楚沉匆匆将粥几口喝完,放下粥碗,站起来踉跄了一下,快步走到桌子面前。那托盘里,盛着一条血肉模糊的长条形怪物,身体的尾部还在不甘地扭动。

再仔细一看,“血肉模糊”并非是这怪物本身的状态,而是它身上沾染了很多的血,再加上它本身所带的花纹,看起来才有血肉模糊之感。

这东西似乎是一条蛇,然而头部与身体不成比例,头部极宽,几乎有一个茶杯口那么宽;但身体却只有半根筷子那么细,以楚沉稀少的见识来说,简直要比他所见过的最细的女子簪钗还要细些。

而这条怪异的蛇,最为怪异之处还在于,它的身体极薄,几乎就像一片纸。

那蛇见了楚沉过来,本能般地欣喜起来,在盘中扭动着身躯,头却始终只对着楚沉。蛇头上的两只眼睛极大,却毫无生气;用于呼吸的两个鼻孔中,却不停地有小蛇出入,和大蛇吐出的信子一起,似乎都在品尝楚沉的气味。

楚沉认得这种“蛇”。

这是嵌鼻雕,其本身并不是蛇,而是使用蛇蝎等一系列毒物加上秘药炼制而出的蛊。嵌鼻雕本身能够收集中蛊者身体的特征,同时也能使得中蛊者身体衰弱容易得病,是一种很少见的偏门的蛊。

即使是楚沉,从小接触各种蛊物,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蛊。

更何况,更令楚沉感到毛骨悚然的是,他想到了那个在元宵夜里同他一模一样的影子。

楚沉踉跄着退后了几步,跌坐在床上。这时候他的房门被人推开了,曹珏的青玉面具出现在门外,深夜中,只有楚沉床头点着的那一支蜡烛燃着微光。所有的星光月影都被曹珏挡在自己身后,这张青玉面具被烛光镀上了一层暧昧的闪光。

楚沉茫然地转过头来,看着曹珏。曹珏也被楚沉的表情惊得一愣。楚沉的双眼通红,紧咬着嘴唇,绷着一张脸,生生忍住了一腔的怒气,被床头的烛光一照,反倒像是要哭出来一样。

曹珏忙上前,挡在楚沉和放着嵌鼻雕的桌子中间,双手按着他的肩膀要扶他睡下:“醒了?粥已经喝了,现在还饿吗?你身上的嵌鼻雕已经被我解了,你是休蛊之体,没什么大事,休息两天就好了。今天下午你是急怒攻心,才惹得这畜生得了意,现在已经没事了。好好睡吧,别让你母亲担心。”

楚沉抬头看着曹珏。曹珏戴着面具,但是眼眸处自然没有遮挡。楚沉仰头,看到曹珏的眼瞳深处去,只道:“师父,是谁给我下的蛊?”

休蛊之体自从有蛊术以来也没见过几个,因此对于休蛊之体到底能做什么用,并没有人能说得清。楚沉现在算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他体内的休蛊之体似乎只能够克制大多数蛊的发作,但是这克制只能似乎也是暂时的。

曹珏看着向他寻求答案的楚沉,无端地想到了他在楚沉十二岁时最初见到他的模样。那时的楚沉不过一个半大的孩子,由于常年不得快意,身上丝毫没有寻常这个岁数的世家公子那股自在快活的劲儿。楚沉身上穿着简单而得体的衣服,身材尚未长开,甚至由于思虑过重,脸上总显示出一种憔悴的倔强之意,对大多数人都是戒备甚至于厌恶的模样,但是在面对剑、马、弓、书、药、蛊所有这些他所想要接触、学习的东西时,眼神中却又透出纯真的喜悦来,不过这等喜悦,楚沉是向来不愿示于人前的,除非出现在他面前的人已经取得了他的完全信任。

曹珏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这样的楚沉了。在他记忆里,楚沉小少爷极少如此将自己的痛苦和无助展现在他面前,甚至于在他开始教授楚沉之后,他见到楚沉放松地沉浸在知识中的时候都要比他愤怒、痛苦的时候更多。

楚沉只是虚虚地坐在床边,身体前倾,仰头看着曹珏。曹珏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把楚沉的头抱在怀里,像个可靠的父亲一样抚摩着他的发顶:“......这条畜生,在你体内已经有八个多月了。”

楚沉的身体靠在曹珏怀里,微微一颤,像是打了个寒颤。

八个多月,那就是楚沉不回家、天天住在宫里的那段时日了。

曹珏松开他,转身把门关上,又来到楚沉床前劝他睡觉:“休息吧,睡一觉起来什么都好了。”

少年时代的楚沉是很喜欢睡觉的,因为他自从跟着曹珏学习之后,曹珏授课大多在晚上,而楚沉便只好在白天睡觉,甚至于为了晚上更好地学习,他珍视自己白天的睡眠。而现在的楚沉却头一次感觉到自己失眠了。他没有顺着曹珏的话躺下。楚沉伸出手拽住曹珏的衣袂,道:“师父,您告诉我,那琥珀黄的茶盏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曹珏本已经要离开,被楚沉这么一拽又转回身来看着他,只有半张戴着面具的脸被烛光映得昏黄,那一点橘红色的烛光在他的瞳仁里跃动,把他那青玉面具青色的眼眶边缘照得像是鬼火压缩而成,荧荧地泛着幽光:“那茶盏,是楚家对于他人的一种承诺。”

“承诺?”

“承诺完成此人的一个嘱托,然后楚家可以从此人身上取走任何东西。”

“取走任何东西?包括信誉、名声、家族?”

“不错。”曹珏点点头:“没有人知道楚家想从他们身上拿到什么,所以一旦有人来找楚家要这个承诺,必然是要求一个旁人难以完成的心愿。”

“而此等承诺,必然是重中之重,行事也是慎之又慎,故而......”

“故而,一定掌握在每一代的楚家家主手里?”楚沉接上了曹珏的话。他攥着曹珏衣袂的手下了死力气,曹珏甚至觉得那片衣角要被楚沉徒手撕下来。

曹珏没有反驳楚沉的话,但是他也不想回答楚沉。楚沉从曹珏的眼色中明白了答案。他自嘲地笑了笑,松开攥着曹珏衣角的手,颓然地跌坐在床上。

他早就从“谁有能力推动事情发展”这个角度猜到了这件事的背后是楚铎,但是猜测是一回事,这个猜测真正得到验证变成事实,是另一回事。

楚沉没想到,在他五岁那年被自己的父亲放弃过后,他今日又被自己的父亲放弃了一次。

一次又一次。他从来没有被自己的父亲寄予过像样的盼望,似乎他只是一个为了楚家可以被随时牺牲的物件,和家里造型怪异、但是珍奇的太湖石没有什么区别。

曹珏看着楚沉,他很难说清楚楚沉脸上到底是愤怒更多一些,还是从来不被维护和选择的落寞更多一些。曹珏想要再开口说些什么,楚沉却转过头来笑道:“没事,师父。您也早些回去,早些歇息。”

于是曹珏便只好顺坡下驴,点头道:“你更要好好休息。为师走了。”曹珏转身出去,关上了门,盯着映在楚沉房门上的树枝影子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转身离开了。

这对师徒都知道,有些东西可以粉饰,有些东西永远无法弥补。

次日,楚沉被院子里喧闹的人声吵醒:“诶诶诶,放这边!别放那儿,小心被夫人看见!”

“好的,王哥。这真的要拿给少爷看吗?秦哥同意了吗?”

“你小子!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做事还要秦致同意?!秦致是比我大几岁,但我们在少爷身边是一样的人!要是论先来后到,我还比他早来几年呢!我才是这院子里除了少爷之外的老二!”

是王勇的声音。楚沉睡得不甚安稳,他捂着自己的额头爬起来,推开房门道:“再吵闹,你们都是没有脑袋的老八!”

院子里连同王勇在内的三四个人见楚沉醒了,纷纷都低下头不说话。王勇忙迎上前来赔笑道:“您醒了?咱们听说昨天您身上不舒服,但不是什么大事,一时没注意便忘了自己是谁了,少爷见谅!”

楚沉心中烦躁不已,他见院子里没有秦致,便道:“秦致人呢?这时候要见他,怎么连影都见不到?”

王勇忙添油加醋道:“秦致听说您又病了,一大早也不来点卯,什么都不顾就去厨房盯着人做饭去了,厨房里的人因为他,都抱怨您事多呢!这时候还不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躲懒儿去了!”

楚沉不理他,叫王勇身后的小厮道:“你去叫秦致来。”那小厮脆生生应了,两腿一交跑得飞快出了院子。王勇这时候才察觉出自己说错了话,忙跪下请罪:“您看我这张嘴!嘴上没个把门的,一时嘴快说错了话!那起子小人是不识好歹,小的是少爷身边的人,是一心向着少爷的!”

楚沉也不回答,只冷眼看着王勇跪在院中哭闹,自己从屋里拿了个椅子在廊下坐下,挥手叫来一个小厮给自己上了茶和点心,一边吃喝一边等秦致来。王勇见楚沉没有反应,心下发毛。虽然他一向认为这个二少爷不过是仗着夫人宠爱才立起来的纸老虎,但是这二少爷毕竟是主子,再如何不顶事,也是在夫人面前一句话便可将他打发出去的人物。是他这几天和秦致一起主理这院中的事务昏了头,一心认为自己也是一院之主之一了,不小心便在正主面前耍了这好一通威风。

去找秦致的小厮脚程很快,不过一刻钟便把秦致领到了楚沉面前。秦致还没进院子便听到了王勇的动静,待进了院子,也不理会王勇,只对楚沉行礼道:“少爷,您感觉怎么样?这是怎么了?”

楚沉瞥他一眼,道:“跟着王勇闹的这几个,告诉母亲,他们下月的月钱便记在你头上,他们不用领了;若改得好,知道谁是主子,再下个月再领月钱,否则便赶出去,重新再买好的来;秦致,”楚沉端起茶,喝了一口润嗓子,重新正眼看秦致,“你可不要辜负了我的心啊。”

秦致现在大致转过弯来,知道是楚沉要整治王勇一派,这时候他若是推辞,便是阻挠了楚沉的手腕,于是便干脆地谢了楚沉的恩典。楚沉对于王勇甚至没有处罚,只道:“好了,你闭嘴,去厨房看看秦致给我要的东西好了没。你带来的东西,就由秦致好好察检。”

王勇听了这话,只好抽抽搭搭地收了哭声,夹起尾巴向厨房去了。跟着王勇的几个小厮,原本听了自己这个月的月钱没了,是要恨一番楚沉的,但一听若是再不识好歹,连在楚家继续待下去的机会都没了,这时候倒是对自己这一个月消失的月钱自认起倒霉来。其余的小厮,本就是跟着秦致的自不必说,骑墙的也都看明白了,楚沉抬高了秦致,自然没有必要再处理王勇,他们自己也都明白该怎么做了。

这边楚沉喝茶吃点心,那边秦致开始察检起王勇带回来的东西。那是一个布包,秦致解开之后发现里头是些书,便翻起来看。秦致认字不多,翻了几本没翻出个所以然来,对楚沉道:“回禀少爷,这是些书。小的不认得几个字,看不出好坏。”

楚沉觉得奇怪,王勇好端端地弄些书来做什么?于是楚沉便叫人把这些书拿给他看。楚沉拿到手里的第一本,单看封面,《卿斋副史》,不解其意,继续翻下去,正正好翻到一页,一行字把楚沉吓得合上了手里的书,耳朵尖后知后觉地红起来。秦致不明所以,问楚沉:“少爷,这些书您要怎么办?”

楚沉轻咳一声:“都拿到我书房里去,我倒要看看这王勇找了些什么东西!”语气是很生气的,众人也不复有疑,遵命照做。

楚沉本就无甚大碍,借着这几天休养的名头,把王勇带进来的这几本书看了个遍。话说到底,王勇是很会钻营自家少爷心里想什么的,他带进来的这几本书,都是风情月债、痴男怨女一类市井爱物,甚至于分桃断袖,也都在其中。楚沉正好拿这些东西来排解排解,总算能在白夫人来看他的时候装出几分笑脸来。

不过,楚沉在看时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问题,那就是有一本书的印刷格外差劲,十行字中总有四五行漏白,好不容易有一页九行都是好的,终究是躲不过还剩下一行是花的。楚沉看着那行花字:“终归是咱们两个都有”,叹了口气。

然而叹完气,楚沉又觉出怪异来。按理说王勇买这些东西是为了讨好他,如果是这样,就算是王勇不知道里头的内容,但是这书印得好不好,自然是能一眼看出的,他怎么可能会挑这么一本印得十分差劲的书呢?

楚沉不解,盯着面前的书发呆。这一发呆,楚沉就发现了手里这本书的不对劲之处。这只有一行花字的一页,底色和这本书中的其他页有些不同。

楚沉觉得奇怪,首先凑近了嗅了嗅这与众不同的一页。没有什么异味,也许就是用了年限不同的纸张而已。

他昨日刚刚知道自己被人无声无息地下了蛊,此时即使知道自己是休蛊之体,也不得不将手中的书抛在桌上,站起身来后退半步,盯着那书看。在他的认知里,如果要用书页来下蛊,因为这种手段的限制,能够使用的种类并不是很多,但是这些种类的蛊制作起来都很复杂,难道是王勇或是什么人想要故技重施吗?

楚沉想到这里,不由得取笑自己。若是外面的人下蛊,他如何能保证这书最后真的能到楚沉手中?但凡王勇那天在回来的路上被府中的人察觉出异常告诉了白夫人,白夫人是断不会让自己的儿子看这些歪门邪道的书的;若是丞相府中的人下蛊,何必如此麻烦,就算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地下,总有一天楚沉也逃不过去,毕竟他不久前才验证了休蛊之体是可以中蛊的。

楚沉想到这里,虽然排除了下蛊的可能性,但是他还是无法忽视这一点印刷上的异常。

王勇是个善于钻营的人,这一点便代表他同时也是一个细心之人,至少他是一个在他想要讨好的人身上留心非常重的人。而在之前楚沉和王勇的接触中,王勇时常自作主张,不过他之前的举动都不算是逾矩,前几日一是他得意忘了形,吵了楚沉休息;二是他与同僚不睦,一心想要争个高低讨楚沉的好,而这种讨好的目的性太强,楚沉不难想到如果有一天自己不能辖制他而又没给够他足够的利益时,王勇恐怕会毫不犹豫地背刺自己。

因此楚沉才把秦致放在了王勇头上,也算是小惩大诫。

而这一点小小的印刷异常,不可能逃过一心想要抓夹卖乖的王勇的眼睛。甚至于他应该对这种明眼人都能看得见的问题更在意才对。

楚沉盯着那张颜色不对的纸,看着那行印刷得黑黑白白的字,“终归是咱们两个都有”,脑子里灵光一现。

这几本书里,总有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身染重疾的桥段。

这算不算是“都有”呢?

而“咱们两个”,楚沉却犹豫了。他拿起其他书,仔细核对了纸张的颜色后,发现其余书中的纸张都是崭新的白色,只有那一页特殊的纸张泛黄。

那么,这或许是一种暗示,暗示这句话中的“咱们两个”并不是这些书中的角色?

楚沉的思绪发散开去。王勇显然是从丞相府外得到的这些书,而如果王勇在挑完书之后没有检查过、调换过这些书,那么这出了问题的状况,就只能归结到卖书的人身上了。

而正当楚沉在思考时,秦致慌张地在书房外叫道:“少爷!——”话还没说完,楚沉便听到白夫人身边安画的声音:“少爷今日好些了吗?夫人前几日忙着,又听曹先生说少爷不过是小病,便没怎么来。昨日夫人得了一株上好的山参,吩咐厨房炖了嫩嫩的山鸡汤,少爷喝着觉得怎么样?”

安画是白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楚沉是不会怠慢的。他忙把书一合,推门出了书房道:“劳烦安画姐姐跑一趟,”话才说了一半,楚沉便愣在原地,“娘?您怎么亲自来了?”

白夫人不快地哼了一声:“我再不来,你还不知要在里面看些什么东西呢!”白夫人话音未落,便带人进了书房。楚沉刚才没料到是白夫人亲自来,也没好好藏那些书,白夫人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面不改色道:“还有多少?你要是自己拿出来,娘不怪你。”

这下子轮到楚沉红了脸。他慢吞吞地把剩下的书从书架最顶端拿下来,一本本摞好,递给安画。白夫人见他这么听话,气也消了几分,语气软下来道:“还有么?娘相信你,你不要辜负了娘的信任。”

楚沉看着白夫人,涨红了一张脸,小声道:“没有了,娘。我不敢骗您。”

白夫人也不想当众为难儿子,当即作罢,让秦致把楚沉院中的所有下人都叫来。不一会儿,书房门前便乌泱泱地挤满了人。白夫人指着安画手里的书道:“以后再不许有人拿这些淫词艳曲讨二少爷的好,这些东西,知画!”白夫人身边的另一个大丫鬟知画应声,白夫人吩咐她道:“拿火盆来!”

知画动作很快,一个火盆放在白夫人面前。白夫人从安画手里拿过那些书,一本一本扔进去。橘红色的火焰狂乱地舔舐着、侵蚀着纸张,不过一刻钟,这些书便被烧得七七八八了。

“以后谁还敢拿这些东西给少爷,当如此书!”

白夫人不愧是多年来主持中馈的一把好手,小施手腕便将此事弹压得彻彻底底。院中鸦雀无声,一片肃静。白夫人烧完书,扫视着院中的下人,突然道:“王勇,此事你办得很好,合该做一个又清闲又有体面的职位。但是我丞相府庙小,尚还容不得你这等敢帮主子做主的人,那么就请你另谋高就吧。你今日便去账房领了这个月的月钱,明日便不要在府中了,明白吗?”

一众人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楚沉已经反应过来,白夫人突然来烧书,必是王勇告的状。楚沉没料到自己不过是一时心软,便让事情落得这个结局。不过他也不觉得可惜,都是王勇应得的。

王勇自然是百般哭求,被白夫人叫人拉出去了。白夫人处理完,回头看着楚沉,道:“沉儿,有些人从一开始就不能纵容,你明白吗?”

楚沉对白夫人行礼道:“是,儿子明白了。”

白夫人欣慰地点点头,又叮嘱了楚沉几句话,这才走了。

白夫人一走,楚沉也觉得有些累。秦致吩咐院中的下人们各做各的事情,转身扶着楚沉进卧房休息。楚沉坐在自己的床边上,对秦致道:“哦对了,我手里的《南方异虫录》旧了,你去外头买本新的来。”

秦致点头答应了。楚沉看着他低眉顺眼的模样,笑道:“要印得好些的,不要印得黑一块白一块的,看得人眼晕,找半天才找到自己要看的东西。”

楚沉说完这话,盯着秦致的表情看。秦致面不改色地答应了,楚沉在心中冷笑,他倒要看看,对方到底有多少耐心同他兜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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